黄煌谈叶秉仁运用经方的特色

黄煌教授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主要从事中医学术流派的教学与研究工作，90年代以后以经方医学流派的研究为主攻方向，其中尤以经方的方证与药证为研究重点。黄教授认为叶秉仁先生对他起了积极的影响作用。

叶秉仁 (1908—1994)，原名叶炳成，江苏省江阴华士人，江苏省首届名中医。叶秉仁先生是笔者学医生涯中的第一位老师，1973年开始，笔者在江阴市中医院跟随先生学习中西医内科6年余。

先生擅长中西医两法治病，尤其在治疗危急重症方面有丰富的临床经验。 先生不拘泥于一家一派之学，经方、时方、民间验方、草药均用。 不过在笔者看来，先生对于经方的应用更有特色。 现根据先生的医案及笔者的记忆，将先生应用经方的经验与特色介绍如下。

重视经方的缘由

临床医生的立场　

“学术无国界，治病在疗效”，这是先生毕生强调的为医观。先生长期在基层从事临床工作，每天面对大量的患者，考虑更多的是如何抢救患者的生命与尽快解除疾病的痛苦。不管什么流派，不论何种辨证方式，能救人有疗效才是硬道理。所以先生虚怀若谷，广搜博采，不管经方、时方、草药方、民间方，只要有文献记载、有报道的方均会试用。

先生的临床实践，犹如一个巨大的筛子，选出了一大批有效良方。 先生在救治诸如流行性脑炎、乙型脑炎、脑血管意外、咯血及小儿中毒性菌痢、白喉、麻疹合并肺炎、肠梗阻等危急重症过程中，验证了清瘟败毒散、大承气汤、泻心汤、白虎汤、栀子豉汤、葛根芩连汤、白头翁汤等一批疗效无可争辩的经典名方，并成为先生手中救人的王牌方。

重经方的氛围与学术渊源

江阴历来名医辈出，其中经方家特别多，如著名的经方大家曹颖甫先生即是江阴人。 先生早年曾随曹颖甫先生学习半年，晚年先生曾为跟随曹师时间太短而深为遗憾。

先生的家乡江阴华士是中医名镇，其中以姜氏家族最为著名，家传医学历经九世，长达两百余年， 其共同特点是强调«内经»«伤寒论»«金匮要略»等经典著作的学习，善用经方者，尤以三世姜宗岳与姜宗鲁，四世姜健、五世姜大镛为著名。 相传姜健曾治愈一例被苏州名医叶天士误治的痢疾，用的即是经方黄芩汤加黄连等。 先生对华士姜氏医学情有独钟，晚年还收集整理了姜氏家族的医案，考证了姜氏医学的源流。

先生早年就读于国学大师章太炎任院长的上海中国医学院。该学院的教师力量雄厚，不少是精研经典，擅用经方的临床家和学者，如祝味菊、陆渊雷、章次公、陈无咎、包识生等。 同时，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，中医名家云集，流派纷呈，特别是日本汉方的复兴，对中医界影响很大。先生恰恰在这段时间求学沪上，其学术思想的形成必然不同程度地受到上海中医流派的影响。 先生也喜欢读日本汉方大家汤本求真的«皇汉医学»。

运用经方的特点

有是证，用是方　

方证相应是经方使用的基本原则。先生虽然不特别强调方证，但在临床应用经方时，依然以方证为用方的基本依据，因此常能不拘常规，别开生面。

如乙型脑炎深度昏迷并发胃潴留，以往文献未见报道，１９６６ 年８ 月，先生在临证中发现三例乙型脑炎深度昏迷病例，患者鼻饲后的水液潴留于胃，反从鼻饲管反流而出。查其面色苍黄，舌苔白腻，脉象濡缓。 当时面临的问题是: 温热病能否用温燥药? 西医未见报道如何处理? 先生根据“有是证，用是方”的原则，果断使用宣阳泄浊的平胃二陈汤加减。 三例患者中，一例服药后胃潴留解除，神志亦见清爽；一例用药后对接至宝丹、紫雪丹，神志遂清；另一例因热象明显，加石膏后而愈。

再如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冠心病治疗的流行思路是活血化瘀，但先生发现临床有一些患者虽有胸闷痛，然瘀血证不明显，反而表现为烦躁失眠、胸闷如窒、舌红、苔腻满布等气郁化火的征象。 根据«伤寒论»栀子豉汤方证“心中懊”“烦热胸中窒”的提示，先生常用栀子豉汤加瓜蒌、薤白、丹参等治疗，收效很好。

善于合方，特别与温病方的相合

三鲜汤(鲜生地黄、鲜石斛、鲜沙参)是江阴地区流行的时方，多用于温热病邪入营血、神昏舌绛者。 先生常将其与栀子豉汤、犀角地黄汤等合用。

曾治疗华士钱家场刘姓男孩麻疹肺炎，发热咳喘十余日，并现惊厥。 前医首用辛凉，继用甘寒，终投铃羊、紫雪迄无转机。 患儿舌绛而干，脉象细数，危象已见。 先生用小青龙汤小剂辛温以透解定喘。合大剂三鲜汤甘寒以救阴，另磨服铃羊角尖，一剂即见转机，转危为安。

再如，黑膏(生地黄、豆豉)是«肘后方»治“温毒发斑”方，晚期江阴名医柳宝诒先生擅用此方治疗伏气温病，先生常配合泻心汤、白虎汤、栀子豉汤等治疗温热病入营烦热出血发斑。 另外，在先生晚年的处方中，经方与草药的合用也频繁出现。 如白虎汤加大青叶、板蓝根、金银花、连翘等治乙型脑炎，葛根芩连汤加地锦草、马齿苋、望江南等治痢疾、肠炎等。

探索经方与今病的关联

先生重视西医诊断，强调对现代疾病发展过程的把握，同时也注重探索经方与现代疾病的关联。 如清瘟败毒散治流行性脑炎，白虎汤治乙型脑炎，大承气汤治肠梗阻，白头翁汤治菌痢，葛根芩连汤治肠炎，苇茎汤治肺脓疡，麻杏石甘汤治肺炎，生脉散治呼吸衰竭等。

先生认为，西医诊断的明确，对确定用方很有帮助。 例如苏士桥陶女，咳嗽咯痰、右侧胸痛半月余，气急鼻煽，两脉滑数，前医用方无效。 先生仔细检查，发现其右胸第四肋间叩诊呈浊音，诊断为肺脓疡，乃用麻杏石甘汤合苇茎汤加入解毒透脓之品。 两剂后咳出大量臭脓痰，同时热退、咳减、气平、胸痛止。

经方治疗消化系统疾病

【三黄泻心汤泻火止血荡涤肠胃】 温病极期、肠伤寒出血、中风昏迷、中毒性菌痢等疾病患者，每多积热宿滞蕴阻肠腑，临床多见大便深黄、臭秽、黏滞或多日不解，舌苔黄厚腻或焦黄。 先生每用大黄炭、黄连、黄芩、金银花炭、山楂等涤垢，大便通畅后，舌上黄厚苔亦可渐化，每能使患者转危为安。

【大承气汤治肠梗阻】先生认为，大承气汤的应用范围不仅限于急性热病的胃家实，凡腑气不通、燥屎阻塞而体气尚充实者，均可用之。 其常用大承气汤治疗粘连性肠梗阻，多配莱菔子、木香、大腹皮等。

【白头翁汤治热毒痢】　热毒痢患者多壮热不已，下痢五色，昼夜三四十次，胸腹灼热，腹痛较剧，脐旁筑动，肛门灼痛，烦躁不安，口燥唇干，时时求饮，不能进食，脉象细弦而数，舌前光红，根苔焦黑。先生多以白头翁汤合大黄，或合生地黄、石斛、沙参等力挫热毒并救阴，如患者阳虚毒恋，虚实夹杂，见两目少神、肛、手足冷、脉沉细、舌淡红时，多配淡附片、干姜、当归、阿胶、赤石脂、甘草、粳米等。

【葛根芩连汤治急性肠炎】　每年夏秋季是急性肠炎高发的季节，患者多发热口渴、暴泻不止，粪便色黄秽臭，肛门灼热，脉滑。 先生常用葛根芩连汤加金银花炭、焦山楂、木香、马齿苋等。

【芍药甘草汤加金铃子散治胃溃疡疼痛】　芍药甘草汤加金铃子散为先生的经验用方，适用于单纯型消化性溃疡，也通治各种胃痛。 芍药甘草汤治腹痛，加生麦芽疏肝健胃。 金铃子散治热厥心痛，多用于心烦、脉数、舌红苔黄、食而痛益甚者，常配合乌贼骨、瓦楞子等。

【黄芪建中汤治虚寒胃痛】 黄芪建中汤适用于胃痛日久、痛处喜按、空腹痛甚、得食痛减、喜热怕冷、脉虚缓或虚弦、舌苔淡白者。 先生经常回忆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，胃及十二指肠溃疡、浮肿病、虚劳病多发，用黄芪建中汤起效甚捷。

经方治疗呼吸系统疾病

【小青龙汤治外感痰喘】　小青龙汤适用于气喘与气短并见、不得平卧者。 先生认为«金匮要略»之“咳逆倚息不得卧，其形如肿，谓之支饮”，很像是心源性喘息，而“咳逆倚息不得卧，小青龙汤主之”则是肺源性喘息。 先生推崇张锡纯的经验，常用小青龙汤加石膏治疗各种肺源性哮喘以及心源性哮喘。 曾用小青龙加石膏汤治疗无锡丁港里３岁男孩的麻疹痰喘，一剂而喘定。

【苇茎汤治肺脓疡】　苇茎汤适用于发热、咳嗽气喘、胸痛、咯吐脓痰者。 先生还配金银花、连翘壳、蒲公英、炮穿山甲、皂角刺、桔梗等。

【桔梗白散治痰喘顽疾】　先生曾用桔梗白散治愈继母的咳喘顽疾。用法:巴豆去净油，取霜三分，合桔梗末、川贝母末各三钱和匀，早晨空腹服一钱。 同时，煮绿豆糯米粥汤备用以缓解不良反应。 绿豆可解巴豆毒，粥汤可以止腹泻。 泻下后改服香砂六君子汤及金匮肾气丸以善后。

经方治疗心血管系统疾病

【生脉散治肺心虚脱】　生脉散适用于气短喘急、汗出如雨、面苍唇绀、脉象沉微者， 先生认为此时虚脱在即。急当大补元气、纳气固肾，药用吉林人参、五味子、麦冬、蛤蚧尾等救脱定喘。大汗亡阳者，加黄芪、附片、龙骨、牡蛎以回阳救逆，并常配合西医抢救措施。

【瓜蒌薤白半夏汤治冠心病、肺心病】 瓜蒌薤白半夏汤适用于胸部憋闷、心悸、咳嗽气逆、咯痰黏稠、舌质暗红苔腻者，多配丹参、降香等。

【栀子豉汤治温病神昏心烦、冠心胸痛吐血】　栀子豉汤合适用于心烦不眠、胸中如窒如痛、欲嗳不能、舌苔厚腻满布者。 先生以栀子豉汤合其验方银翘青板汤(金银花、连翘壳、大青叶、板蓝根)治疗乙型脑炎之烦躁不安，合丹参、郁金、赤芍、瓜蒌等治疗冠心病热郁胸膈、烦躁不眠者。 另外，先生还常用栀子豉汤加味治疗胃热出血、咳嗽吐血等。

经方治疗杂病

【当归四逆汤治血虚厥寒头痛】　当归四逆汤适用于阵发性疼痛，发作时疼痛急剧，其人面色青黄，舌质淡而有紫气，按脉沉细。 先生指出仲景立证，要而不繁，“手足厥寒，脉细欲绝”寥寥八字，概括出当归四逆汤的主证。此方病机是血虚厥寒，患者或身痛，或头痛，或腹痛，或肢冷，或冻疮，或寒疡，难以尽述。除顽固性头痛外，此方也多用于关节痹痛、冻疮、雷诺病等。

【阳和汤治坐骨神经痛】 阳和汤适用于坐骨神经痛、腰椎结核、深部脓肿等病，其人多面色苍白、畏冷不渴、小便清长、舌苔白、脉缓。 先生认为此证是素体阳虚、寒邪入络，非用阳和汤温化不可， 而口苦、溲热、便秘、舌红者不宜， 此方常配合复元活血汤、四妙勇安汤、活络效灵丹等。

文章内容节选自《上海中医药杂志》2019年第5期“经方纵横”栏目。